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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李白和岑勋、元丹丘的友谊
岑勋生平不详。李白在《送岑征君归鸣皋山》诗中称他是“相门子”,但文献上没有记载。李白的同代人岑参有“吾门三相”之说,这里或许是诗人有意附会以抬高他的身价。后来隐居鸣皋山。《河南通志》说此山在嵩县东北50里。
元丹丘是当时著名的隐士。李白和他的交往很深,在《李太白全集》中写给他的诗多达11首。从“畴昔在嵩阳,同衾卧羲皇”(《闻丹丘子营石门幽居》)来看,两人曾共同隐居过一段时间。嵩阳,即嵩山之阳,这正是元丹丘的主要隐居地。从李白诗中可以看出,他又常到别处去隐居或修炼。例如,“云台阁道连窈冥,中有不死丹丘生。明星玉女备洒扫,麻姑搔背指爪轻”(《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说明他在西岳华山修炼过;从“疑是天边十二峰,飞入君家彩屏里”(《观元丹丘坐巫山屏风》)可以看出他还到过四川。
李、岑、元三人相聚饮酒之事,在《酬岑勋见寻就元丹丘对酒相待以诗见招》诗中有生动的记载。全诗如下:
黄鹤东南来,寄书写心曲。倚松开其缄,忆我肠断续。不以千里遥,命驾来相招。中逢元丹丘,登岭宴碧宵。对酒忽思我,长啸临清飙。蹇余未相知,茫茫绿云垂。俄然素书及,解此长渴饥。策马望山月,途穷造墀。喜兹一会面,若睹琼树枝。忆君我远来,我欢方速至。开颜酌美酒,乐极忽成醉。我情既不浅,君意方亦深。相知两相得,一顾轻千金。且向山客笑,与君论素心。
《将进酒》很可能就是这次酒宴上的祝酒辞。
二 补充注释
1三百杯——《世说新语·卷二·文学第四》注文云:“袁绍辟(bì,征召)玄(即郑康成),及去,饯之东城。欲玄必醉,会者三百余人,皆离席奉觞(敬酒),自旦及暮,度玄饮三百余杯,而温克(喝醉了还能自加克制,保持温和恭敬的态度)之容,终日无怠。”
2曹植简介——陈思王植,字子建。年十岁余,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建安十六年(211),封平原侯;十九年(214)徒封临淄侯。植既以才见异,而丁仪、丁、杨修等为之羽翼,几为太子者数矣。而植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尝乘车行驰道中,开司马门出。太祖(曹操)大怒。由是植宠益衰。文帝(曹丕)即王位,植与诸侯并就国(离开京城去自己的封地)。黄初(曹丕年号)二年(221)贬爵安乡侯,改封鄄城侯。三年,立为鄄城王。太和(明帝曹年号)二年(228),上疏求自试。六年(232)二月,以陈四县封植为陈王,邑三千五百户。植每欲求别见独谈,论及时政,幸冀试用,终不能得。既还,怅然绝望。常汲汲无欢,遂发疾薨。时年四十一。(引自陈寿《三国志·魏书·陈思王传》,有删节。)
3五花马——有两种说法:(1)马的毛色成五花纹。杜甫《高都护骢马行》中描绘过这种马的外观:“腕促蹄高如踣(踏之义)铁,交河几蹴曾(同“层”)冰裂。五花散作云满身,万里方看汗流血。”《杜阳杂编》说唐代宗御马身上有九种花纹,叫“九花虬”,也是以毛色命名。(2)剪马鬣为五瓣。后人从当时著名画家的作品中见到“三花马”,乃是剪马鬣为三瓣;白居易又有“凤笺裁五色,马鬣剪三花”这样的诗句,以此推知。
三 杜甫诗中关于李白饮酒的描写
1“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饮中八仙歌》)
2“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不见》)
3.“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寄李十二白二十韵》)
四 鉴赏示例(周啸天)
李白咏酒的诗篇极能表现他的个性,这类诗固然数长安放还以后所作思想内容更为深沉,艺术表现更为成熟。《将进酒》即其代表作。
《将进酒》原是汉乐府短箫铙歌的曲调,题目意绎即“劝酒歌”,故古词有“将进酒,乘大白”云。作者这首“填之以申己意”(萧士《分类补注李太白诗》)的名篇,约作于天宝十一载(752),他当时与友人岑勋在嵩山另一好友元丹丘的颍阳山居为客,三人尝登高饮宴(《酬岑勋见寻就元丹丘对酒相待以诗见招》:“不以千里遥,命驾来相招。中逢元丹丘,登岭宴碧宵。对酒忽思我,长啸临清飙。”)。人生快事莫若置酒会友,作者又正值“抱用世之才而不遇合”(萧士)之际,于是满腔不合时宜借酒兴诗情,来了一次淋漓尽致的发抒。
诗篇发端就是两组排比长句,如挟天风海雨向读者迎面扑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颍阳去黄河不远,登高纵目,故借以起兴。黄河源远流长,落差极大,如从天而降,一泻千里,东走大海。如此壮浪景象,定非肉眼可以穷极,作者是想落天外,“自道所得”,语带夸张。上句写大河之来,势不可挡;下句写大河之去,势不可回。一涨一消,形成舒卷往复的咏叹味,是短促的单句(如“黄河落天走东海”)所没有的。紧接着,“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恰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果说前二句为空间范畴的夸张,这二句则是时间范畴的夸张。悲叹人生短促,而不直言自伤老大,却说“高堂明镜悲白发”,一种搔首顾影、徒呼奈何的情态宛如画出。将人生由青春至衰老的全过程说成“朝”“暮”间事,把本来短暂的说得更短暂,与前两句把本来壮浪的说得更壮浪,是“反向”的夸张。于是,开篇的这组排比长句既有比意——以河水一去不返喻人生易逝,又有反衬作用——以黄河的伟大永恒衬生命的渺小脆弱。这个开端可谓悲感已极,却不堕纤弱,可说是巨人式的感伤,具有惊心动魄的艺术力量,同时也是由长句排比开篇的气势感造成的。这种开篇的手法作者常用,如“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宣州谢楼饯别校书叔云》),沈德潜说:“此种格调,太白从心化出”,可见其颇具创造性。此诗两作“君不见”的呼告(一般乐府诗只于篇首或篇末偶一用之),又使诗句感情色彩大大增强。诗有所谓大开大阖者,此可谓大开。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悲感虽然不免,但悲观却非李白性分之所近。在他看来,只要“人生得意”便无所遗憾,当纵情欢乐。五六两句便是一个逆转,由“悲”而翻作“欢”“乐”。从此直到“杯莫停”,诗情渐趋狂放。“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梁园吟》),行乐不可无酒,这就入题。但句中未直写杯中之物,而用“金樽”“对月”的形象语言出之,不特生动,更将饮酒诗意化了;未直写应该痛饮狂欢,而以“莫使”“空”的双重否定句式代替直陈,语气更为强调。“人生得意须尽欢”,这似乎是宣扬及时行乐的思想,然而只不过是现象而已。诗人“得意”过没有?“凤凰初下紫泥诏,谒帝称觞登御筵”(《玉壶吟》)——似乎得意过;然而那不过是一场幻影,“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又似乎并没有得意,有的是失望与愤慨。但就此消沉吗?否。诗人于是用乐观好强的口吻肯定人生,肯定自我:“天生我材必有用”,这是一个令人击节赞叹的句子。“有用”而“必”,一何自信!简直像是人的价值宣言,而这个人——“我”——是须大写的。于此,从貌似消极的现象中露出了深藏其内的一种怀才不遇而又渴望用世的积极的本质内容来。正是“长风破浪会有时”,为什么不为这样的未来痛饮高歌呢?破费又算得了什么——“千金散尽还复来!”这又是一个高度自信的惊人之句,能驱使金钱而不为金钱所使,真足令一切凡夫俗子们咋舌。诗如其人,想诗人“曩者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上安州裴长史书》),是何等豪举。故此句深蕴在骨子里的豪情,绝非装腔作势者可得其万一。与此气派相当,作者描绘了一场盛筵,那决不是“菜要一碟乎,两碟乎?酒要一壶乎,两壶乎?”而是整头整头地“烹羊宰牛”,不喝上“三百杯”决不甘休。多痛快的筵宴,又是多么豪壮的诗句!
至此,狂放之情趋于高潮,诗的旋律加快。诗人那眼花耳热的醉态跃然纸上,恍惚使人如闻其高声劝酒:“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几个短句忽然加入,不但使诗歌节奏富于变化,而且写来逼肖席上声口。既是生逢知己,又是酒逢对手,不但“忘形到尔汝”,诗人甚而忘却是在写诗,笔下之诗似乎还原为生活,他还要“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以下八句就是诗中之歌了。这着想奇之又奇,纯系神来之笔。
“钟鼓馔玉”意即富贵生活(富贵人家吃饭时鸣钟列鼎,食物精美如玉),可诗人以为“不足贵”,并放言“但愿长醉不复醒”。诗情至此,便分明由狂放转而为愤激。这里不仅是酒后吐狂言,而且是酒后吐真言了。以“我”天生有用之才,本当位至卿相,飞黄腾达,然而“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行路难》)。说富贵“不足贵”,乃出于愤慨。以下“古来圣贤皆寂寞”二句亦属愤语。诗人曾喟叹“自言管葛竟谁许”,所以说古人“寂寞”,也表现出自己“寂寞”。因此才愿长醉不醒了。这里,诗人已是用古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了。说到“唯有饮者留其名”,便举出“陈王”曹植作代表。并化用其《名都篇》“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之句。古来酒徒历历,何以偏举“陈王”?这与李白一向自命不凡分不开,他心目中树为榜样的是谢安之类高级人物,而这类人物中,“陈王”与酒联系较多。这样写便有气派,与前文极度自信的口吻一贯。再者,“陈王”曹植于丕、两朝备受猜忌,有志难展,亦激起诗人的同情。一提“古来圣贤”,二提“陈王”曹植,满纸不平之气。此诗开始似只涉人生感慨,而不染政治色彩,其实全篇饱含一种深广的忧愤和对自我的信念。诗情所以悲而不伤,悲而能壮,即根源于此。
刚露一点深衷,又回到说酒了,而且看起来酒兴更高。以下诗情再入狂放,而且愈来愈狂。“主人何为言少钱”,既照应“千金散尽”句,又故作跌宕,引出最后一番豪言壮语:即便千金散尽,也当不惜将出名贵宝物——“五花马”(毛色作五花纹的良马)“千金裘”来换取美酒,图个一醉方休。这结尾之妙,不仅在于“呼儿”“与尔”,口气甚大;而且具有一种作者一时可能觉察不到的将宾作主的任诞情态。须知诗人不过是被友招饮的客人,此刻他却高踞一席,气使颐指,提议典裘当马,几令人不知谁是“主人”。浪漫色彩极浓。快人快语,非不拘形迹的豪迈知交断不能出此。诗情至此狂放至极,令人嗟叹咏歌,直欲“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情犹未已,诗已告终,突然又迸出一句“与尔同销万古愁”,与开篇之“悲”关合,而“万古愁”的含义更其深沉。这“白云从空,随风变灭”的结尾,显见诗人奔涌跌宕的感情激流。通观全篇,真是大起大落,非如椽巨笔不办。
《将进酒》篇幅不算长,却五音繁会,气象不凡。它笔酣墨饱,情极悲愤而作狂放,语极豪纵而又沉着。诗篇具有震动古今的气势与力量,这诚然与夸张手法不无关系,比如诗中屡用巨额数目字(“千金”“三百杯”“斗酒十千”“千金裘”“万古愁”等等)表现豪迈诗情,同时,又不给人空洞浮夸感,其根源就在于它那充实深厚的内在感情,那潜在酒话底下如波涛汹涌的郁怒情绪。此外,全篇大起大落,诗情忽翕忽张,由悲转乐、转狂放、转愤激、再转狂放、最后结穴于“万古愁”,回应篇首,如大河奔流,有气势,亦有曲折,纵横捭阖,力能扛鼎。其歌中有歌的包孕写法,又有鬼斧神工、“绝去笔墨畦径”之妙,既非刻能学,又非率尔可到。通篇以七言为主,而以三、五、十言句“破”之,极参差错综之致;诗句以散行为主,又以短小的对仗语点染(如“岑夫子,丹丘生”,“五花马,千金裘”),节奏疾徐尽变,奔放而不流易。《唐诗别裁》谓“读李诗者于雄快之中,得其深远宕逸之神,才是谪仙人面目”,此篇足以当之。
(选自《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